那些细微的晶芒,来自于秋天原野的植物之上,泥土之上。绿色正在一点点地被风刮走。阳光倾斜着投向大地,向日葵最后占据着的地方,我的精神在一点点接近沸点。
一只山羊的秋天
那是只漂亮的母山羊,黑白相间的毛皮,曲线优美的轮廓,稍稍磨蚀的犄角,下垂的大耳朵,它的后腿间吊着一只布袋般大小的乳房,随着它的行走而一甩一甩地晃动。它的主人是一个普通的老农民,五十多岁的老汉,黑瘦、精干,他的一只眼睛缺失,因此,他有时不得不歪着脑袋瞅人或物。从他家到后山约有半里多路程,他天天赶着母山羊上山,走过那些被毛竹林遮蔽的小径。那只山羊无论如何是一只关女山羊,它大而明亮的眼睛,水汪汪的,它的叫声轻柔而带着迷人的颤音,像花腔女高音。它的蹄细小而精致,腿脚修长,腹下的毛细密而稍稍卷曲,像女人披在肩上的大波浪,它足以让另一只陌生的山羊一见钟情。
山冈上除了飘飞着芦花的茅草外,就是齐膝深的藤刺和荆棘,山羊显然不需要那些藤刺和荆棘。他一边用柴刀劈着那些藤刺和荆棘,开出一条适合羊走动和吃食的地方。他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某一个丘垄,那是一块荒芜的园地,他在思忖着那些往事。一只黑白相间的山羊和一个细瘦的老汉成为山冈上唯一的风景。远方是山,再远方,还是山。一只鸟都飞不过那些望不到头的山。何况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,他能够看到什么?他能够看多远?他相信,他的婆娘会出现的,她离开家已经整整十年了。他不能确定她离开时走的是哪条路,往哪个方向?但他猜测她应该走过这条通往山外的道路,他甚至连地上的每一个脚印都认真地辨认了一番,一天天过去,他和他的山羊守望着远方的山冈。而这只山羊已经过了好几代,到了如今这只他叫“花花”的母山羊这一代,已经是第七代的山羊了,他的孩子也去了远方,到南方打工挣钱去了,一去也再也没有回来。“花花”又生下了两只羔羊,这是他这个秋天里最大的惊喜。他认为“花花”才是他的子女们,那两只羔羊才是他的孙孙。他亲昵地叫着“花花”,揪下一根柔软的芦苇做鞭子,他从来没有打过山羊的主意——打算吃掉或者卖掉其中的一只或者全部。他认为那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情,谁会吃掉或者卖掉自己的亲生儿女!山羊不知道这些事情,它只知道这里有最肥最嫩的青草,这里能够被山风吹拂,能够望到另一座山的山坡上野草繁茂,能够让它的两只羔痛快地嬉戏和玩耍。
阳光密集地照射在山冈上,芦花如燃烧般绚烂,也照射到老汉身上的白袄褂和山羊们。寂静的山冈上,羊欢快地叫着,老汉痴痴地张望,不时大声地吼几嗓门:天上白花花的那个云彩呀,寻不着个门,地上孤零零的一个人,寻不着个人……“花花”抬头看了看主人,它怎么猜得透主人的心事呢。阳光落在老汉的脸上,古铜色的脸庞上老泪纵横。沿着一条条细细的沟渠流淌。晶亮的液体坠落,将草砸得直摇晃,似乎很坚硬的泪珠,它会将一块石头敲开缝。他抹了一把脸,叹了叹,狠狠地将手里的苇子杆撅断,又扯下另一根苇子来。沿着那条山道,能够走到下沙和广洋,再往东往南,他就不知晓了,在很久很久以前,在他还年轻的时候,走过那条山道,他牵回了一只漂亮的白山羊,同时牵回了他的媳妇。在那条道上,他打死过一条企图咬他羊的野豺,在那条道上,他走失了他的媳妇和孩子们,他狂怒地和一些无辜的树作对,用身上的柴刀胡乱劈斫,结果,他的一只眼睛被碎木屑击中。山荆藤上的刺将他扎得鲜血淋漓,他的山羊惊惶失措,往着荒草深处狂奔而去,再也没有找回来。他捂着受伤的左眼,手里只剩下半截羊绳子,踉跄着走回家。第二天,他在对面的山垄上找到了那只羊的遗骸,不知是什么野物吃了羊,那羊的眼睛依然惊恐地睁着,只是蒙上了一层阴翳,灰暗无光。
山上的房子终于空荡荡了,他和他的羊失去了踪影。在这个秋天,没有任何的消息,走在那条道上,依然是没膝的荒草,已经枯索的草再也直不起身了,它们低伏向尘埃。人和羊的脚印一天天地被风抹平着,终有一天。它会消失的,和他以及他的羊一样。细碎而凌乱的芦花漫天飞舞,秋天已经接近尾声。风更加凌厉,微微带着凛人的寒意。
一株芦苇折断了,发出一声脆响,又有一些芦苇折断了,折断的还有一个季节,一些故事折断了,它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结局了,可是,明年的春天,芦苇还会纷纷长出来,重新将山冈簇拥和旌扬着。